我的奶奶 又到端午节前夕,要收麦了。今年雨水太足。麦子扬花时,几场雨水一冲,麦籽瘪了;麦子要入仓时,连日阴雨把麦穗沤黑了。我小时候常听奶奶说“寸麦不怕尺水,尺麦但怕寸水”。如果奶奶还在,她会一天往田里跑多少回,站在田头叹气。 黄鹂“麦秸垛垛”的催促声,一声比一声紧。我站在坝子上往麦田里看,仔细搜寻记忆,分辨着每个身影是不是她。奶奶的白毛巾常年不离头,冷时御寒,热时遮阳,还可以当擦汗,扑打衣服上的尘土。衣服是自己织的粗布做的,黑蓝色居多,宽衫胖裤,方便干农活。麦收时候,她常常扶着钉钯在地头沉思,盘算着还缺什么农具,哪一块地先出来碾成场,何时动手收割。主意一定,她就开始带领全家人忙起来。看着麦粒像千军万马一样,有条不紊地堆满我家的粮仓,我觉得奶奶像将军一样神奇。 农忙结束后,她也从来不闲着。出粪沤肥施肥,锄草,打农药,纺纱织布,做鞋做衣,样样活计都是一把好手。 难怪奶奶这么勤快,她挺苦命的。从小没了爹娘,十岁时嫁入我家做童养媳。我父亲刚出生,我爷爷又去世了。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。村里人倒也和贵,处处帮衬着我奶奶。谁知道我二爷起了歹心,把我奶奶母子诳到外村卖了。我奶奶拼死不从,带着我父亲逃了回来,把我二爷从村西头骂到村东头。庄里几户正派人家站出来指责我二爷,我二爷才偃旗息鼓。从此,我奶奶守寡熬儿,在村里站稳了脚跟。后来,我奶奶张罗着把我母亲娶近门,家里陆续添了我们姊妹四个。 “黄金本无种,出自勤俭家”也是奶奶常挂在口头的话。有个勤劳的奶奶,我们几个也很勤快,从小就知道懒惰是很可耻的事情。 三更灯火五更鸡,正是男儿读书时。奶奶教我这句诗时,把更读成“京”音,不读“耕”音。后来,我上学后听老师说,古时候更有“京”音,或者“巾”音。可能是乡人识字少,古语被口口相传,读着读着就变音了。但我还是喜欢把更读成“京”,因为每次这样读时,头顶白毛巾的奶奶就会浮现在我面前,扶着锄头把对我笑,仿佛和我面对面一样。我也对她笑着,贪婪地看着她,舍不得眨眼,一直笑到眼睛濡湿,矇眬,笑到奶奶的音容淡去。 奶奶慈祥,疼爱儿孙。村里别的老人也疼孩子,却常常三句话没说完,就开始吼、打。奶奶从不吼,无论和哪个孩子说话,都和颜悦色。即使看到调皮捣蛋,搞破坏的孩子,也顶多紧追几步,扬手作打人状,可手没落下自己先笑了。孩子们往往带着感激的心情跑远了,下回再遇到奶奶,不由得自己先管住嘴手不再做坏事。对待旁人,奶奶也是如此宽宏大量。可能因为奶奶命苦,亲人少,尤其珍惜人情吧。 奶奶发怒,我只见过一次。奶奶和我爹娘没有像其他村邻一样,把孩子留在身边干农活,而是把我们姊妹四人全送进学校读书。奶奶得知我大弟弟太平经常逃学后,恼怒得双目喷火,边叫骂,边提着牛鞭满村追打。太平到底是孩子,终于被追上,背部结结实实挨了一鞭。时值夏天,太平光着上身,一条紫红小龙瞬间从他细嫩的皮肤里鼓暴出来。太平干脆不跑了,双拳堵住眼睛嚎叫:我就是不想上学,我压根不是上学的料!奶奶抱着太平掉眼泪:各人有各人的命啊!后来我奶奶一直懊恼,也许再抽几鞭,就能把太平抽进学校,与我和小弟一样跳出农门了。目不识丁的奶奶具有远见卓识,对知识如此尊重,也是来源于生活的智慧吧。 奶奶还常说一句话:火要空心,人要实心,要我们老实做人,老实做事。给我触动最大是奶奶对待二爷的态度。我二爷家也是子孙满堂,只是子孙们在三年自然灾害时,全逃到煤矿做工养家糊口,很少再回来看望我二爷和二奶。甚至在我二爷病逝时,都没有回来。还是我奶奶把给自己预备的棺材让给二爷,又请人帮忙选坟地,把二爷葬了。 我当时不理解,奶奶说这是大礼节,我们不能丢了。那时候,我也不懂什么是大礼节,看到后来奶奶去世时,我二爷家的子孙们全家回来,披麻戴孝给我奶奶送葬,我才有点明白,大礼节能如此折服人啊! 麦田里人影匆匆,忙着抢收麦子,我始终找不到奶奶的身影。可是我知道,她从来不曾离去,她永远活在我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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